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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狄寇边,朝野震动。
皇帝庸碌无能,志大才疏,先是召集四方边军护驾,又轻信异族闹着要和谈撤军。
一来一往,相持不下。异族渐入京畿,终于酿成大祸。
异族俘虏了皇帝,又要劫掠都城。余至清率边军护驾,于乱军之中救下了狼狈不堪的亲王,扶他登基为新帝。
新君旧臣力挽狂澜,守住了帝都。余至清领军反击,追敌三月,大破敌军。
北狄大军退回塞外,虎视眈眈。
余至清欲护国安邦,重整边防,必要回京受封赏,才能名正言顺领权;想安抚百姓,就要回京和皇帝百官同庆大捷,才能不受猜忌。
新帝在城郊亲迎大军凯旋。
余至清进京时,正下着薄雨。
数月前,余至清扶亲王登基。当时新帝肌骨莹润,眉宇间也没有什么颓靡之气,一看就是教养良好的天潢贵胄。现在新帝处理了数月朝政,又有了一种含威不露的仪态。
天子生得俊美,此时又穿了一身玄色的礼服,端凝地站着,托付仪剑时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脖颈。细雨层雾一样蒙在皇帝修长的指尖,像美玉细腻的柔光。
余至清忽然想:皇帝似乎是瘦了。
君臣或许各怀心事,或许两心不疑,总归要郑重其事地一问一答,向天下演一出和乐相得。余至清有些疲倦地说着谦辞敬语。天子见他眼帘低垂,遂执手相望,道:“先生征途劳苦,朕亦知先生一片丹心,虚词何必多谈?且随朕入宫,众卿同饮庆功酒!”
宫宴大醉一场,天子与重臣同榻而眠,以示亲信。
余至清习惯早起练剑,晨光熹微时自然而然醒了,看到头顶绣着周天星宿的床帐,这才从昨夜混混沌沌的醉意里回过神。
皇宫侍从昨夜都被天子遣退了,现在也没有人来侍奉,室内仅君臣二人。
余至清在宁静的宫室里默默沉思。先帝生有一女二男,长女昭怀太子贤明果决,无奈英年早逝,先帝也因此骤然驾崩。余至清本是太子亲信,在先帝长男登基后屡遭贬谪,被排挤到边疆练军。直到庸碌君王被夷狄捉去,才因救驾重返中原。所以,余至清与先帝幼子——眼前这位新帝几无私交。算一算,二人只有数月前扶立新君、联手守城加上昨日天子亲迎说过话。
昔日新帝骤然登基,言行举止动静合宜。后来主持政务,供给粮草,弹压奸佞,也很有几分圣明气象。如今夷狄未平,人心不定,余至清统举国之兵,天子掌一朝之政,君臣二人不能有嫌隙,更要给天下人演一出君臣相得。
——所以,即使余至清不喜饮酒,也必须要在天子的宫宴上大醉;正因君臣无甚私交,更要同榻而眠,显示一番亲密友好。
余至清端端正正躺着,想到这里,就侧了侧头,眨了眨眼,往一边看去。
新帝安安静静枕在他臂上,斜躺在他怀里,寝衣有些散乱,露出两枚锁骨,玉件儿一样精致。左侧那枚还缀了一颗玲珑的小痣,嫣红如胭脂。
余至清没有动弹,在心里叹了口气:国事未定,天子亦多辛劳,果然是瘦了。
“……先生醒了。”天子此时眨了眨眼,醒了过来,望着余至清含笑问候了一句。
余至清方才没有起身,此时也不好抽出手臂,只能躺着有些局促地回答:“是……陛下可要用朝食?”
天子笑着摇摇头,坐起身来。
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天子玄色的里衣上,光泽流丽犹胜丝绸。
“昨夜先生疲累,朕也不愿打扰先生休息,此时此地正好只有你我二人,朕有一言,请先生指教。”
余至清起身,欲到地上恭闻圣训,被天子眼疾手快扣住手腕,只能一边跪坐在床上,一边被天子握着手。
“朕本藩王,因皇兄北狩,临危受命,蒙先生和臣民不弃,推为新君。朕年少德薄,天下军政皆仰赖先生一人,深知先生德才兼备,官声清正。普天之下,能力挽狂澜,使社稷危而复安者,唯先生一人。众人不疑先生之忠,而疑朕不信先生之忠。君臣相疑,则国事不定。此朕顾虑之一。”
天子表示了坚定的信任,余至清应该谢恩或推辞,但被皇帝握着手,他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,只静静倾听。
“朕知先生不欲争权夺利,又厌倦小人攻讦猜忌,宁曲高和寡,不愿与庸人同流合污。可先生虽能披坚执锐,然内无后嗣,世人皆以先生为孤臣。众人惧来日有变,不敢归心,以致不能全力相助先生厘清军政,无益国事。此朕顾虑之二。”
天子郑重其事,坦诚相待,单刀直入地指出了另一个问题:余至清功高名重,又没有子嗣,众人害怕他日后遭到清算,也畏惧他太过清高,所以不敢全心全意支持他的政见——即使余至清的见解于国有利。
余至清赞叹地看向天子。天子可谓一语中的,登基不久就能有这样的见地,聪颖明达,实属难得。
天子握住余至清的手,口齿清晰,条理分明地说:
“朕无后宫,先生无家室,请先生为国事计,与朕同结鸳盟。”
余至清的夸奖已到了嘴边,卡在了嗓子里。
天子的意思很清楚。
君臣二人无私交,却有同一个为国为民的志向,天下国事亦是天子家事,君臣欲同舟共济,前提是迅速拉近二人的关系,使朝野上下相信这一新生的政治联盟——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联姻,最好诞育共同的继承人。
余至清宦海沉浮二十年,至今没有家室,是因为他一心国事不愿拖累家人,也是因为他一身傲骨厌恶盲婚哑嫁。
他顿了顿,开口说:“陛下风华正茂,天资聪颖,丰神俊秀。臣已是不惑之年,年老体衰,恐不相配,为天下人耻笑。”
余至清翻身下床,不敢甩脱天子的手,只能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半跪在地上推辞:“且边境未定,臣岂有持家育儿的闲暇。臣深感陛下厚恩,自当铭记于心,唯请陛下三思。”
天子望着低首的臣子,又望着自己掌中臣子的手,忽然幽幽叹了一口气。
“……先生确实年长朕些许,可先生风骨清俊,一时仪表。昨日宫宴处众人之间,如白鹤立于雉鸡群中,令朕见之忘俗——哪里称得上老了?唉……先生若是不愿,朕又怎会苦苦相逼呢?只是,纵然自谦,也请先生莫要提体衰之事……”
天子声音越说越低,末了竟好似自语。
余至清暗暗纳罕:天子的感慨来得突然。他以为,若非国事危急,天子青年俊秀,也不必委屈求全和老臣议婚。心下怜惜,没有立刻接话。
天子顿了顿又说:“再说,当今国事操劳,全仰仗先生南北驱驰,朕岂忍心让先生受妊娠之痛?朕居皇极,受天地之恩重,又正年少,国家如今风雨飘摇,可无朕却不可无先生,若要诞育皇嗣,自是由朕、朕……亲力而为。”
说到最后一句,天子手指微动,不自觉轻轻蹭了蹭余至清的手背。
余至清好像被天子那一蹭带乱了方寸,有些语无伦次地说:“陛下不宜自谦太过!陛下为政以德,高居北极,臣等才能不失方向。君臣各司其职,天下人心方安。国有储君虽是一件喜事,但向地母求子,必要付出十分诚心,一丝一毫都不能懈怠欺瞒。”
余至清虽无家室,倒是知道此世男女无论性别年龄,都可恳求地母暂赐子嗣。他心念急转,竭力回想曾听说的故事。仁慈的地母司掌万物的生灭,怜悯情深似海的爱意,喜悦纵情恣意的欢愉。向地母求子只有两条苛刻的路:向地母证明独一无二的爱或销魂蚀骨的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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