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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过节,等节后我来接你。”
玉漏只点了点头,没吭声。
越离开秦淮河畔越安静,有一轮圆月低低地嵌在天上,照出街巷上浮着些白烟。他们像一双半夜私奔的男女,她想,是不是直到这一刻真跑出
来了,才对未来开始后怕?那时玉娇与小夏裁缝离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?
池镜好久没听见她说话,自己的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,慢慢不说了。觉得方才在船上如同做了个梦,梦醒了什么也不作数,连那一时冒出的念头,此刻也显得有些可笑。玉漏这样的女人,根本不会因为和谁睡过觉就死心塌地,又不是头一天认得她。他感到些挫折,靠在车壁上,姿势显得委顿。
马车赶到巷口,进不去,池镜要下来送,玉漏听见巷子里有喧哗声,不知谁家这时候还在热闹。她怕给人瞧见,在他预备跳下车的时候就说:“犯不着送,就几步路。”
池镜的脸在月亮底下淡下来,如常笑道:“这样暗,要是撞见个醉鬼,你不怕?”
“里头住的都是相识的邻里。”玉漏笑着推他,“你快回去吧,仔细明日老太太问你。”
池镜便退进车内,等玉漏走入巷中一截,就听见马车嘎吱嘎吱响起来,渐次走远了,那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意味。
愈近家门,愈是有人走动,又见王家院门大开,灯火通明,院中搭设灵棚,屋檐底下挂有白灯,有几根杆子挑着灵幡,还有道士在灵棚内唱经。玉漏心头一跳,不知是谁死了?
只敲了几下门她娘便来开了,想必因王家办丧事闹得还没睡。秋五太太一见是玉漏便大惊,“这大夜里的,你怎么兀突突回来了?”以为是给凤家赶出来的,忙拽着玉漏进屋,一面掌灯,一面急问:“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
玉漏急着在桌上倒茶吃,秋五太太擎着灯过来,脸色发急,因想着玉娇的前车之鉴,忙把玉漏掣一下子,“你这死丫头,是不是也学你二姐,做了什么丢人败脸的事?!”
倒给她稀里糊涂说中了,玉漏心虚地瞟她一眼,搁下茶盅,慢慢将包袱皮放下,“没有的事,我是回来过中秋的,凤家许我回来的。”
“怎么早不回晚不回,半夜三更许你回来?”
“吃过晚饭就回的,只是想着路上买些过节的东西,给耽搁了。”
“那东西呢?”
“没买着。”
秋五太太仍是疑惑,一双眼睛在她脸上照来照去,实在照不出异样来,只好罢了,“先去睡,有话明早起来我再问你。”
“爹呢?”
“隔壁王家办丧事,你爹嫌吵闹,他每日还要到衙门去,睡不好哪里行?所以往你四叔家住几日。”说起来秋五太太就满脸烦嫌,“显得他王家有钱似的,办白事要办十日,一连十天不给人个好觉睡!”
“他们家谁过世了?”
“王西坡那媳妇。”
一时惊得玉漏说不出话,怔在原地,“怎会呢?上回我家来还见她是好好的,不过着了些风寒,有点咳嗽。”
“什么风寒,是痨病。”秋五太太打着哈欠道:“就是给前头那两个不中用的大夫耽搁了,不过要说也是她的命,痨病哪有治得好的?为给她治病,王家把铺子也兑了出去,换着请了好些大夫,抓了好些药,皆不中用,就是前日死的。”
“怎么会呢——”玉漏仍有些楞着。
“快睡,明早起来再说。”
秋五太太噗嗤吹了灯,黑暗中响起玉漏冷淡的声音,“您连个亮也不给我留?”
“那么大个月亮,还看不见,你是睁眼瞎怎的?”
那么大个月亮,白得像张死人脸。这一夜都听见道士在念经,嗡嗡的,偶尔有铃和锣锵锵地响一声,很是惊魂。因为是办白事,没有听见哪家邻居计较吵嚷,大家都沉默着,那沉默中自有一片哀凄。梨娘这一死,谁不叹一声“可惜”?她的贤惠是蛇皮巷有目共睹的。
早上也是给这些响动惊醒的,又换了几个和尚做法事,王家很舍得花钱,向来蛇皮巷里办丧事的人家,还没有和尚道士都请全的。玉漏趁她娘还没起身,先由厨房里摸了围布系上,赶去王家帮忙。进院没瞅见西坡,只看见早来吊唁的亲朋,都是王老夫妇在迎待。
厨房里自然灶火不歇,院角也支着两口大锅,几个邻家的妇人蹲在地上摘菜,都是来帮忙的。玉漏也走去在墙根底下拂裙蹲下,那几个妇人看见她,都有点惊讶,因为前几日从不见他连家有人过来帮衬。
那焦家的问:“你娘呢?”
谁不知道连家狗眼看人低?仗着是秀才,觉得这巷里别人都是粗鄙不堪。何况秋五太太那张嘴不饶人,大家都不大喜欢。玉漏心里明白,仍得敷衍,“我娘身子不大好,所以打发我过来。”
陈家的嗤笑了一声,倒别跟姑娘家计较,把一个木盆端到她跟前,“你把这鱼收拾出来,都是杀好的,掏干净就成。”
一数十二条鱼,可见是摆的十二桌,阵仗真是不小,菜色也丰盛。那冯家的道:“连治十日丧,顿顿有鱼有肉,他们王家为个媳妇真舍得下本钱。看那口棺,现买的好木材找人做的,听说那几块板子就花了二两银子。”
陈家的道:“铺子兑了些钱。”
“就是兑了些钱也开销得差不多了,前头给梨娘换着请大夫吃药就费了好些,就是因为精穷了没法子才兑的铺子,如今治丧事又是这样的排场,你打量还剩多少?”
“他们王家好面子。”
“也不是这话,老两口是说办三天,西坡不答应,硬要办十天,为这和老两口吵了一架。”
焦家的笑道:“西坡是重情义,没看见这两个月人瘦了一大圈?”
一听这话,玉漏愈发急着满院里搜寻西坡的影子,仍没找见。
那陈家的说:“听说这两日累病了,我看呐,是伤心病的,好好的女人,说没就没了,撇下个刚会走道的儿子,往后这爷俩谁管?”
玉漏倏地“嘶”了声,手给鱼刺刮了一下,破了条口子。她看一眼,没找见那条口子破在哪里,又伸进那濡湿滑腻的鱼肚子里继续掏着,自己的血和鱼的血混在一处,腥气熏得人头昏脑涨。
天光大亮了才在院里瞅见西坡,来的客越来越多,不得不出来迎待。人果然消瘦憔悴了许多,胡子拉碴的,时时佝偻着背,好像一下老了好几岁,和人说话的样子也显得迟钝恍惚,总是等人家转过背走了,他才想起来笑着点头。玉漏蹲在这角落里,穿过幢幢的人影去看他,觉得又是隔世。他们的世界,一个一个加起来,已隔得那么远了。来往客多,他们没能说得上话。
次日玉漏照旧要去帮忙,那陈家的昨日就说他们王家的碗不够,玉漏走前往厨房里拣了几只碗,挑来挑去都是豁了口子的,不过口子不大,也没什么妨碍。
秋五太太这还舍不得哩,在灶上说:“你把咱们家的碗拿去,和他们的混在一处,到那时还拿不拿得回来?”
玉漏把五六只碗摞起来,“咱们家的都是有青花纹的。就是收不回来又有什么可惜,早该换了,都缺了口了。”
“噢,缺个口就要换?你家好有钱!”秋五太太横她一眼,“今日大节下的,你不说在家踏实坐着,又跑去做什么?人家又没请你的去帮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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